從模仿學習繪畫
模仿像似繪畫的煉金術，讓初學者信心大增，讓聰明者以假亂真的站在巨人肩膀上狐假虎威，模仿是明確而具體的一種手段，不需要攪盡腦汁、也不用日思夜念，但是模仿者在吃了棉花糖之後呢？下一步再想要開創新局，可就沒那麼容易！
許多畫家都曾模仿前輩作品。本篇選擇戈爾基是因為他光明正大談論自己的模仿，他曾說模仿過印象派的塞尚、立體派的畢卡索、超現實的米羅、奇里柯，在他的筆記中還詳細記錄康定斯基的抽象繪畫理論，戈爾基人生的每一步都依循著一位名家的腳步，模仿是他自學的方法，他從當中一點一滴的找到自己的畫面，以及美術史上的定位，然而人們除了談論戈爾基的作品之外，最常提起的還有他乖舛的命運。
1946年一月戈爾基的工作室發生火災，他目睹大火燒毀三十件精心傑作；同年二月他接受手術切除咽喉癌細胞；緊接著1947年他的父親去逝。但是戈爾基的噩運還沒結束，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況越來越糟，工作不穩定，畫面上的經營力不從心，創作、生活、環境上的一切都不順利，他在1947~8年間嘗試自殺許多次，都因為妻兒無意間的阻攔而放棄，沮喪的戈爾基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合適的時間結束自己的性命，死亡的意念如影隨形。從他晚期作品「最終繪圖」、「黑修士」(契可夫同名劇作)可以了解他的赴死決心。特別是在劇中黑修士對悲劇英雄說︰你那虛弱的身軀再也無法支撐天命的重量！必須以死作為了結。戈爾基熟記劇中對白並琅琅上口，赴死的引信埋藏在他心中躍躍欲燃，但是誰也沒料到，最後引燃戈爾基死亡引信的卻是場意外。
1948年6月26日畫商好友朱利拉文夫婦好心順道載他回康乃迪克州，沒想到半途卻出了車禍，搭便車的戈爾基因此摔傷頸子；整個身體運作得不順暢，他沒有接受正確的醫治，導致後來右手臂跟著也受傷，讓戈爾基以為自己再也無法畫畫而加重憂鬱症，妻子害怕他的情況帶給兩個女兒不良的影響，於是搬回家和父母同住。在幾週後，獨居的戈爾基寫下Goodbye, My Beloveds字句，上吊身亡。被譽為抽象表現主義之父，橋接歐洲大陸的超現實主義與美洲抽象表現主義的戈爾基，到最後並沒有完成和塞尚一樣專精繪畫的心願，只留下少數的作品和後人無限的惋惜。
回顧戈爾基的一生不幸與災難從未曾間斷。他生於1904年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小村莊，母系有亞美尼亞的貴族血統，父親在他六歲為了躲避一次大戰先行移民美國，偶而想起才寄錢給居住土耳其的母子，讓留在故鄉的家人過著赤貧的日子。1915年當時的政府對亞美尼亞人展開清理門戶的恐怖屠殺，迫使戈爾基跟著母親與妹妹們開始逃亡，長途跋涉的遠距遷移，卻終年的飢寒交迫，以至母親在1919年餓死於葉里溫，雖然戈爾基與妹妹在次年投靠父親，但是母親餓死的陰霾讓他與父親的關係並不親密。
年輕的戈爾基原先在波士頓學設計，也許是藝術家的本能，驅使他後來移居紐約，在1925年進入中央藝術學院，直到1931年。凡是認識戈爾基的人都感覺他性格中的消極成分，藝評家哈諾德勞森伯格回憶說：他身材高瘦膚色深，有外國人的口音，令人印象深刻的雙眼透著戰爭孤兒聰明善辯的落寞眼神，常常把帽子壓的低低的不讓人看清楚臉上的表情，又總是把襯衫的扣子扣到頂著下額，穿著如同僧侶般長版的黑色長外套，雖然是個好相處的人，但是表情總是鬱鬱寡歡，偶爾才露出一抹微笑。
戈爾基在離開波士頓之前，有計畫的展開藝術生涯而更改姓名，他把姓氏從Achiles改成Arshile一位戰爭英雄的名字，又因為崇拜杜斯妥也夫斯基和柴可夫斯基位兩俄國名人，採用Gorky (表示厲害、刻苦、艱辛的俄國人)，當他選用Gorky這個字詞改名後，在冥冥之中也註解了自己的人生、預告後來的辛勞與困頓。
華聖頓廣場的畢卡索
戈爾基處在美國熱鬧喧嘩的年代，二戰結束，百廢待興的機會刺激著藝文界，推波助瀾藝術家的創作動機，抽象繪畫從一派到另一派的此起彼落、大鳴大放。戈爾基是位努力自學的藝術家，勤勉研究美術館展出的作品，隨身攜帶著速寫本記錄未來可能的參考資料，在風格形成前大量模仿歐洲名家作品，他向友人炫耀曾經與康定斯基學了三個月的抽象畫，獲得第一手的新觀念，同時告訴朱利拉文：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模仿塞尚，現在很自然進展到畢卡索。朱利拉文雖然覺得他畫得不錯，但是總覺得他的畫太像畢卡索！而身邊的藝術家們則戲稱他是「華聖頓廣場的畢卡索」，當然也有人認為只會模仿畢卡索根本稱不上是位藝術家，在背後批評他是缺乏原創性的借貸者。戈爾基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是在歐洲傳統延續和美洲新大陸的聯結，所以不斷的在模仿中摸索風格，直到 1941年後畫風更為明確，奠立了二次世界大戰前歐洲精緻的美感與1940~1950年間美國繪畫發展的融合與貢獻。
1920年代中期戈爾基畫得有些印象派，他擺設了大量的蘋果、骷顱頭、瓶罐、壁毯，開始學塞尚畫靜物，模仿塞尚使用短促的線條繪圖，筆觸與筆觸之間採取平行塗刷來創造輕薄短巧的律動感，經由運筆方向帶動畫面的沿伸效果，他的筆觸和主題都是印象派的，有時也帶點立體派的樣式，在這段時間他的風格不定、反覆，顯示他積極實驗各種畫面的決心。
夜晚、謎與鄉愁 Nighttime, Enigma and Nostalgia,戈爾基，1931~2
短筆觸的練習過程中，戈爾基也受到奇里柯的影響，這件作品被命名為「夜晚、謎與鄉愁Nighttime, Enigma and Nostalgia」，以抽象造形取代奇里柯常用的靜物，三組造形分屬近、中、遠景的空間結構，透過線條表現層次的空間，畫面中心似人的造形扮演著背後靈般的角色，操控神秘的無形力量，宰制宿命人生。
每一段時間的模仿都被戈爾基收納成未來圖面的養分，從1925 到30年戈爾基不斷地模仿佳作，塞尚、奇里柯、畢卡索的作品隱隱然驅動著戈爾基的創作熱情，開啟他融合歐美藝術的想法，更清楚的輪廓建立在1930中期至1940間。進入1930年中期，不同時期的畢卡索作品引起戈爾基極大的興趣；慢慢地他的畫又有了畢卡索的影子。之前他認識康定斯基的好友David Burliuk (藍騎士畫派的主要成員)由他轉介抽象繪畫理論，隨後再經由藝術家John Graham認識了畢卡索和布魯東，Graham是當時藝術圈所交集的一位核心人物，聯繫著許多藝術家包括了畫家戴維斯Stuart Davis、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、波拉克Jackson Pollock和雕塑家史密斯David Smith，藝術家相互交流，彼此之間有很深的情誼，特別是戈爾基與德庫寧。
藝術家創作一件作品必定有些潛在的意圖與動機。戈爾基早期到1940年的作品一直離不開逃亡經驗和母親餓死的過往，他常常描繪自己和母親的主題，把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放大成為真人尺寸，再加上一些建築結構，不斷地重複速寫、修改母親與他的畫面構成。
藝術家與母親作品The Artist and his Mother, 戈爾基, 1926~36
「藝術家與母親作品The Artist and his Mother」是戈爾基照著1912年照片所畫，那是他的母親因逃亡餓死的前三年。戈爾基倚偎在母親的座椅旁，畫面直分四部分，最大面積落在母親的位置，她的頭飾和裝扮令人聯想起聖母瑪利亞坐在寶座上的樣子，挑高的眉毛還藏著些許貴族的傲氣，深色的眼珠被畫得比照片上的稍大些，故作鎮靜的神情流露出艱苦人的僅剩尊嚴。觀看這件作品必需從馬列維奇的極限主義入門，理解弱化筆觸的意圖在增強圖像精神層面的傳達，以此做為觀看戈爾基精簡筆觸製造輕盈的量感，呈現非肉體、非物質存在的寓意與神化母親的企圖。戈爾基有將近十年反覆練習著相同的主題，母親與其牽連的祖國、戰亂、貧窮、死亡一直縈繞心頭，身為兒子對於母親的報償與救贖，就只能在繪圖中實現。他說：舊照片上母親刺繡的圍裙色彩和後來由它所演進的抽象造形，日後在我的人生和作品中逐漸的展示出來………。戈爾基模仿塞尚的短筆觸與他的母親的刺繡有著相似的外形，在日後牽引他朝向自己的風格發展。
同一段時間他也模仿畢卡索的「工作室The studio」，畫成「組織Organization」，這時畫面看不到明顯的筆觸，轉而由大色塊組成繪圖，幾何式的結構取代作品表現，物質世界的聯想被簡化成線條與塊面，呈現抽象的美感。
工作室The studio，畢卡索，1927~8 / 戈爾基，組織Organization，1936~7
模仿再進化
紐約現代美術館買下戈爾基的「索奇的花園Garden in Sochi,1941」時，他描述作品說：那是一個願望實現的神聖花園，我常常看見母親與村裡的婦人，依靠著神聖的巨木，暢開胸在岩石上搓揉一側的乳房，陽光閃閃發亮，讓所有的雨滴、寒冷、落葉都褪去了顏色。村人將衣服撕成條狀的布綁在樹上，年復一年布條迎著風飄蕩、拍打枝幹發出sh-h-h-sh-h-h的聲音，那奇妙的回聲非常非常輕柔的傳入耳中，進到我天真無邪的腦海裡。
第一眼看見「索奇的花園」，會被中央深色條狀帶著陰莖喻意的樹幹造形所吸引，接著下方是一隻鞋子，暗示他父親赴美所留下的記號。畫面的左邊和右邊有些可被辨識為半身裸胸的形狀，是具有隱喻的象徵符號。不過也有人認為是模仿米羅的「有舊鞋的靜物 Still Life with an Old Shoe,1937」、「火焰空間和裸女Flame in Space and Nude Woman,1932」，或與畢卡索的「靠近海邊的形體Figures by The Sea,1931」兩者在造形上都有些類似。
1942戈爾基的造形、技法、內容都更加的純熟，他傾向超現實的研究，並且羨慕布荷東為畫作命名的巧思，與自動性繪畫所帶來的靈光，激發他畫得有些超現實，而把記憶中的故鄉、童年、母親賦予象徵的物化隱喻，代表守護著失落的家與童年的重要意義。對於原生家庭的依戀直到他婚後生了瑪若和娜塔西兩個女兒，新的家庭主題才慢慢地出現。「月曆Calendars,1942」是典型的新家庭代表作品，戈爾基畫了自己在看雜誌、妻子推搖籃、中間有隻比例稍大的狗，女兒瑪若坐在椅子望著窗外。背景牆上掛著兩種不同的月曆，一個是裸露出明顯生殖器的粉紅色美女與沙灘，另一個有許多的鳥類。像這樣一件作品幾乎無法比對現實物件，把造形完全抽象化為藝術家的私人符號。
月曆 Calendars,戈爾基,1942
再來看戈爾基受到米羅與康定斯基影響的「肝是公雞的冠 The Liver is Cock’s Comb ,1944」畫作也相同，只不過這件作品又多了些俄國風，這種繪圖風格通常會加入一些由黑線所勾勒的細節素描，局部再以高明度的色彩著色。「肝是公雞的冠」以洋紅米黃土黃為組色，畫出許多交纏而連續的造形，有些看似水果蘋果杏桃有些又像似陽具與陰戶，彼此黏賴相依無法分離。戈爾基用短筆觸為造形填上羽化邊界的色彩，讓色彩刺激視網膜的感知成為光輝耀眼的特效，這些迷亂、敏感又躁鬱的造形，任意地透露狂野的情慾意念，藉著張牙舞爪的姿態來掩飾內心的焦慮與恐懼。
肝是公雞的冠 The Liver is Cock’s Comb ,戈爾基,1944
面對厄運的戈爾基在心理、行動都必須自救，繪畫就是他自救的藥方，事實上，「肝是公雞的冠」的圖面與標題，兩者之間並不易聯想，和「月曆」相同是藝術家面對物質與情慾的一種偽裝，一種關於童年、母親、金錢…等人生的缺憾、匱乏，在畫中用偽裝來保護受傷心靈，求得補償的自救行為。
模仿與變奏
戈爾基一心想效法印象派的塞尚在法國南部專心研究繪圖，創造一個獨一無二的畫面，在1947寫給妹妹的信上提到 : 傳統藝術是美感與同理心的大型團體舞，包含了許多特別世代的努力，因此繼續他們所參與的貢獻，就算只有跟隨先驅者的舞步/想法，這讓我覺得傳統對創作很重要，想要冒出頭來的舞者唯有跟隨著團體，才有機會。由此可見他堅持模仿是學習繪畫的正確路徑。但是從前輩那兒獲得的內容，又要如何發展成自己的呢？戈爾基對友人說：我又再度改變風格，這讓我極度的苦惱，我…….不滿意目前的狀態，想要創造更深刻、更純粹的作品。介於原創和模仿所限制的圖面、過去記憶和當下感受之間的複雜平衡，處理起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，一般認為戈爾基風格確立大約是在他1941年結婚後，妻子的家人在維吉尼亞州開設農場，他有較為穩定的經濟狀態，更專心大量的創作素描和油畫。
有舊鞋的靜物 Still Life with an Old Shoe,米羅,1937
戈爾基起初受到塞尚和畢卡索的吸引，他從塞尚那兒學了主題與短筆觸、模仿立體派的畢卡索學習畫面構成，在華聖頓廣場的作品屬印象派和立體派的美國版。當戰爭迫使歐洲藝文界遠走美洲避戰，把人文風潮跟著帶進了美國，1941超現實主義的布荷東來到紐約，同年米羅首次在紐約現代美術館展出，從米羅為西班牙內戰所繪製的「有舊鞋的靜物」中我們好像可以體會戈爾基所受的影響。米羅用深色背景搭配組色 ( 紅黃褐綠 )，傳達戰爭爆破而物件散落的火場，掉落半塊麵包提示戰爭導致物資的缺乏，畫中角落的那一隻鞋子正在燃燒，蘋果和酒瓶也在燒，暖色與暗黑強烈對比的張力破表，進而推升火燒的焦慮與憤怒的情節，米羅創造了生動絢爛的畫面。把此作比對「肝是公雞的冠」都用相似的組色模式，戈爾基模仿過米羅是可以確定的，除此之外「索奇的花園」又與米羅的「空間中的火焰與裸女」運用相似的造形和黃色 註p64（資料來源2），而後經常出現在戈爾基作品中的有機造形幾乎也是米羅在1925~1935成熟作品中的主角。但是他們很可能都不是原創，而是受到尚‧阿爾普Jean Arp 獨特波狀、有機形態的雕塑影響，據說在1926年間阿爾普的造形是當代爭相模仿的一種時尚，後來變成畫壇的顯學。P48（資料來源4）
戈爾基雖然因為模仿，而受到許多嘲諷，但是他堅定信念，那同時也影響到與他有相似背景的德庫寧，無可否認戈爾基對抽象表現主義與紐約畫派1950~60深遠影響，如果仔細看戈爾基的成熟作品和米羅的「有舊鞋的靜物」，再看看馬克羅斯科的矩形雲中的雲霧狀色彩，便會知道大師們是如何從其他前輩的作品中找到靈感。
尾聲
戈爾基上吊身亡後，好友德庫寧無法接受噩耗，過了一陣子才梳理情緒，在藝術新聞ARTnews發表了「亞美尼亞的老師」紀念戈爾基。文章中很感人的提到：我來自聯合廣場36號，那正是戈爾基工作室的地址。…….我很高興無法脫離他強大的影響，但是………漸漸地………我自己努力的還不錯，親愛的戈爾基，獻上我最敬愛的心 !
會著手寫戈爾基有大部分是因為德庫寧的文章，令人感動無法平靜，所以用文字紀念那一種惺惺相惜的知遇情誼，充滿了溫暖的感謝，和永無止盡的思念。
資料來源
1. http://latimesblogs.latimes.com/culturemonster/2010/06/art-review-arshile-gorky-a-retrospective-moca.html
2. p470~474,American Vision,Robert Hughes, Alfred A. knopf New York,1997
3. p59~67,Art Since 1940,Jonathan Fineberg, Prentice Hall,1995
4. Joan MirÓ, Janis Mink,Benedikt Taschen,199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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